汪恒
这个不寻常的春节,我们每天都在接受大量来自或者关于武汉的消息,作为这一次肺炎疫情的风暴中心,武汉抗击疫情的成败,关乎全局。
武汉现在的情形如何?
一方面,每天我们都能收获充满正能量的好消息。各地医疗队伍和人民解放军星夜驰援,大批物资运抵,患者出院,“火神山”之外还有“雷神山”,市民情绪大体稳定,武汉人依然保持乐观。
但一方面,我们的眼睛与心灵依然在遭受捶打。前线物资短缺,医院被迫分头求援,医护人员超负荷工作濒临极限,门诊大厅水泄不通,患者在多家医院辗转依然无法收治。
这里面似乎有死结,甚至会导致“死局”。
核心症结其实在于一点,就是千万人口城市的海量患者,正在向设有发热门诊、具备肺炎筛查资格的有限医疗机构蜂拥而来。
这里面有潜在的患者和疑似人群,也有普通流感和普通感冒者,或者因为其他原因发烧、具备类似症状的患者,可能也会有完全无症状、但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比较担忧的正常人。
无论是场地、设备、人员、还是物资,医疗机构都无法承受这种蜂拥而来的压力。
这就是可怕的医疗挤兑。
挤兑本来是个金融概念,说的是银行在收到储户存款之后,不可能将所有的存款都备在那里预备储户提款,只会留一部分准备金,其余部分放贷或是通过其他市场配置,这样才有利润支付储户的利息,并且产生利润。
但如果储户担心银行倒闭,一股脑儿同时到柜台要求提出存款,银行的准备金就不够用了,如果不能平复储户情绪,寻求外部资源,银行就完了。
说句题外的,前几天有个说法,说主政某公原系金融大佬、银行出身,所以举措种种都像是银行糊弄监管的翻版。
这当然是调侃。但同样的挤兑场景,还真是将医院和银行拴在了一起。
对于医院来说,挤兑就是本来应当均匀释放的医疗需求,一股脑儿集中爆发了,超出了医院场地设备物资人员的承受限度。
医院可能不会倒闭,但它会挤爆,医生会崩溃。
这种挤兑有多严重?来做个简单的测算。
研究显示,武汉所在的湖北省,2015年流行性感冒发病率为15.82%。
这些年由于环境等种种因素,发病率其实还在上升,姑且当它没变。同时也不考虑冬季多发因素,姑且四季做个平均。这样算,这个冬天武汉人民的流感率约为4%,这段时间打个对折,2%。
根据2018年末统计数据,武汉常住人口1108万人,户籍人口883万人,就当大多数外地人封城前已经离开,算900万人,乘以2%的流感率,那就是18万人。
18万人都想在第一时间涌入医院,确认自己到底是普通流感,还是冠状病毒肺炎。这还不算普通感冒和其他病患,不算忐忑不安的健康人。全算上,至少好几十万人。
平心而论,武汉的医疗配置算不错了。虽然不如北京上海,但在二线城市中已属一流。全市三甲医院47家,同济、协和都是全国顶尖水平。但这扛不住几十万人的蜂拥挤兑。
另外,除了门诊之外,确认患者、和高度疑似患者,很多都需要住院留观。武汉其实为应对疫情专门组织和抽调了床位,一开始800张,后来增加到2000张,3000张。
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数十万人,这只是一叶小小扁舟,风波飘摇,不知能渡人几何。
时下,绝大多数令人揪心的新闻,都是挤兑的连锁反应。
因为挤兑,患者必须在阴冷潮湿的凌晨排队三四个甚至六七个小时,才能得到一次检查的机会。
而真正需要诊疗的对象被挤兑隔绝,已经出现症状的患者辗转于多家医院,一律被告知,床位已满,只有怀着等死的心情回家。
因为挤兑,医院的口罩、防护服等物料被一日之内数以千次的诊疗动作消耗殆尽,医护人员被迫赤手空拳,以血肉之躯走上战场。
物资的后续补充需要时间,向上级求助无果,医院只有硬着头皮打破潜规则,直接向社会求援。
因为挤兑,在水泄不通的医院大厅,医护人员的精力濒临极限,他们和患者的情绪都处于崩溃边缘。甚至出现了患者撕扯医生防护服、朝医生吐口水的无耻一幕。
同时,求治无果的市民甘愿顶着唾骂,想尽办法出城逃亡其他城市。
在脑中泛起的求生欲面前,道德信条依然如此苍白。
人性一如既往经不起考验。
更可怕的是,因为挤兑,健康人群、易感人群和病毒携带人群,产生了大量流动、聚集与互动,无序、无谓、而且有害。
患者在数家医院辗转,这会带来什么?
接踵摩肩的医院大厅,这不是病毒扩散的最佳温床吗?
这里面最大的风险,就是病毒在交叉感染中形成第二轮、第三轮爆发,战役将变得漫长,人类将付出更大的代价。美国、法国竞相撤侨,正是对这种风险的担忧。
为什么产生这种医疗挤兑?
从昨天开始,不少人开始关注疫情中的人群恐慌心理,这说明我们对问题的研究和分析深入了。这是好事。
但其中也出现了不少偏颇的观点,值得注意。下面这段就挺有代表性。
不去深究其中的数据来源。将恐慌心理视为医疗挤兑的重要原因,这是很敏锐的。
但如果把恐慌心理归罪于媒体煽动,甚至再进一步,归罪于武汉人、湖北人、甚至中国人的所谓劣根性,国民性。这就是偏颇了。
这不是真相,也不利于解决真正的问题。
其实,心平气和想一想,现代心理学、人类学、社会学、行为经济学的研究成果,一直在反复证明,反复向我们提示。恐慌,本来就是我们心理特质的一部分。其实我们自己也明白,我们都是凡人。
人类不是完美的生物,人类的心理特质有很多缺陷,个人心理如此,群体心理更加如此。
从众心理,信息不对称之下的焦虑,群体性恐慌,我们与生俱来如此,虽然个体或有个例,但群体从未摆脱。与此同时,人的趋利避害本能,又会导致个体在行为决策上的局部利益优先,可能对整体不是最优,但这就是博弈的必然结果。
这种心理特质和个体博弈选择叠加,难免导致群体恐慌,引发挤兑,甚至踩踏。
对封城之内的武汉人来说,各种官方媒体、官方渠道的权威消息,其实一直在反复提示,明示或暗示,有症状就应该去医疗机构筛查。这是政府要求,也是个人的需要。大家的行为都按这个来,自然而然就会挤兑。
疫情扩散,城市封锁,本来就会使人处于恐慌一触即发的心态之中。而管理和应对的缺失,则会将这种心态点燃,产生链式连锁反应。
咱们设想一个场景,如果你是个正在高烧的武汉人,你是去医院尽快确诊,还是在家赌一赌,赌它是场普通感冒呢?
你是个凡人,你怕死,你有家人孩子,你怕传染他们,你多半会选择去医院。
结果到了医院,你发现人潮汹涌,物料短缺,你的恐慌被大家的恐慌点燃了。这个时候,你是回家耗着,还是再换一家医院碰碰运气?
一家一家医院都是人满为患,你的体温越来越高,肺部也出现症状,但还是不能安排你入院。你的焦虑、紧张已经快到极限,这个时候,邻居悄悄告诉你,有条小路可以绕过封锁线,开车冲到上海,马上就会被医院收治。
你会不会想试试呢?
恐慌心理和博弈选择的叠加都是这样,每一个人在自己心理和价值体系驱使下,走的每一步,似乎都是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,但结果就是大量无谓的人员流动、交叉感染、资源消耗、风险累积,最后爆发。
对此,上位者自然可以大声疾呼人民群众识大体顾大局,可是会真的有用吗?
如果喊几句道德口号可以提高人类道德观念,早就世界和平,遍地圣人了。
更何况,围城之内的武汉人,和围城之外的你我都一样。我们都是凡人,道德水平都差不多。
武汉人是在做牺牲,但这不意味着这,可以要求他们,迅速变成超越人类心理弱点的圣人。
下面到问题关键了。
群体恐慌和个体博弈心态是医疗挤兑这个死局的重要原因,他们又是客观存在的。这意味着什么?
意味着特殊时刻的公共政策,必须把可能导致或面对的群体恐慌、个体博弈心理,予以充分考虑。
对武汉来说,疫情本身会导致恐慌,封城令也会加剧恐慌,就算把所有“妖言惑众”者全抓起来,大小媒体自媒体噤若寒蝉,恐慌还是会如期而至。
而恐慌的人群蜂拥而至,对医疗机构的可能造成的压力,在下达封城令、启动应急预案之前,究竟有没有考虑?
你的处置,会不会让恐慌和挤兑变本加厉?
应该说,武汉方面并非没有考虑。
按照1月23日武汉市卫健委的答记者问,武汉防治体系的顶层设计,是7+7机制,7家大医院对口支援7家定点诊疗医院(后来增加到9家),61家设有发热门诊的医院进行筛查,将疑似和确诊病例送往定点医院。
光靠这些面对几十万人肯定不够,必须依靠社区医疗机构,在社区层级分散完成初步筛查,根据情况分类处置,逐级转诊。这是1月24日第7号通告的主要内容。
将数百家社区机构动员起来,分层分类处置,将汹涌而来的几十万市民化整为零,再配合外部人力物力支援,改善物资供应分配,是目前破解死局、缓解医疗挤兑的关键所在。
但是,到目前为止,医疗挤兑的种种表现还在暴露,发酵。
大家蜂拥而至导致的医疗压力和物资短缺还很严重,哪怕全国各地物资正在源源不断送往武汉,武汉的医院仍在苦苦求援。
这是十句哥的妹妹工作的医院,武汉市第一医院,是抗击疫情的前线,目前仍然物资匮乏,医生仍然赤手空拳。
这也许是分层分类处置动手不够及时,也有可能是执行层面没有跟上。
人们的普遍行为模式,是看病往大医院跑。恐慌之下,这种大医院依赖症只会变本加厉。如果分层分类的安排只是一个倡议,就算能将大医院拥挤危险的信息充分向居民传达,也未见得能改变多少大家的行为。
光倡议不行,得有主动的引导,甚至必要的强制。
所以,破解死局的关键,就变成了如何将分层分类筛查诊疗落到实处。
可喜的是,有关方面,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。
武汉的第9号通告,宣布从1月26日0时起,开始对城区私家车进行交通管制。同时,全城分区域管制也在细化。汉口、汉阳、武昌分区采取不同政策。情况最为严重的汉口区域,再进行更加细致的管控。
这些措施,除了一般意义上的减少人流、控制交叉感染之外,它其实也是引导和强制市民分散进行筛查,缓和医疗挤兑的必要手段。
当区域细化到一定程度,无法跨区域流动,到区域内的社区基层医疗机构完成初步筛查就是唯一选择了。
这其实也是中国防疫先驱伍连德博士,在一百多年抗击东北大鼠疫时的宝贵经验。当时,他在鼠疫疫情最为严重的哈尔滨傅家甸地区,实施了中国最早的防疫隔离。
傅家甸地区本身并不辽阔。但伍连德仍然将全区细分为蓝、白、黄、红四个区域。区内居民按不同颜色分发证章,非特殊情况不许离开区内。
这个安排不仅是为了控制一般的人口流动,也是为了分区实行医疗处置。伍连德在每个区域安排了专业医生、一般护理人员,并配以维持秩序的军警。医护人员和军警也仅在区域内活动。
分区诊疗井然有序,对于在科技落后、药物缺乏的情况下迅速扑灭鼠疫,居功至伟。
除此之外,伍连德的经验还包括分区内的主动筛查。每天,每个区域都会派出40余支搜查队伍,在严密的防护下挨家挨户检查疫情,遇到病患或疑似患者马上隔离,并对房屋进行消毒。
1月24日武汉的7号通告,也包括分区域进行主动排查的内容。
希望这项工作,确实能够严密有序的开展下去。在机动车禁行之后,如果只有强制,没有服务,部分行动困难的老年或特殊人群,处境会更加困难。
处置不当,旧的恐慌没有解决,新的恐慌又会接踵而来。
希望这一次的措施,真能落到实处,发挥作用,破解死局,缓和挤兑。
为这场战役迎来真正的转折点。
虽然分层分类处置说起来简单,做起来并不容易。它需要决策层的魄力与决断,对人类心理特质、对资源与需求匹配状况的深刻理解,更需要一层层高效得力的执行。
从近期种种问题,例如一线物资供应分配链条的问题来看,这对有关方面的要求,其实是有点高。
但除了把这条路打通别无他法。分层分类筛查诊疗,其实是在需求客观存在的情况下,把手中资源的统筹和匹配做好,尽可能满足需求。
对需求和需求背后的人类普遍心理,视而不见,或是贴上“不道德”“不理性”标签,没用。
同时,统筹和匹配打不通,外来的支援再多,也作用有限,就好比全国人民雪片一样的八方援助,到不了医院的手里。
你修了火神山,雷神山,两千多张病床,如果精准用于确诊和重症患者,这是一支生力军,可统筹做不好,一堆感冒患者蜂拥而至,再来个喜马拉雅山也没用。
水再多,你的喷头堵了,田还是会干的。
当然,分层分类诊疗的理想状态,是社区一级可以完成病毒筛查任务,最大化缓解上级医院压力。但客观来说,技术有瓶颈。
目前确诊靠试剂盒,试剂盒的产能正在逐步提升,运输瓶颈也在打通。
但试剂盒检验的门槛问题没有解决,检测需要生物安全二级防护,人员需要三级防护,基本上只有部分三甲才能完成。所以,现在的社区卫生机构只能靠症状加上胸片综合判断,无论是效率,还是准确性,都达不到为上级医院完全缓释压力的要求。
十句哥希望,咱们的科技和工业能够形成跨学科合力,在现有试剂盒底层生物技术的基础上,通过AI模块的外壳,或是其他方式,形成一个封闭的、安全的、具有完整功能的检测单元,以车载或可装配检测屋的形式,降低应用门槛,实现完整筛查功能的下沉。
但即便如此,再先进的技术和产品,依然离不开高效的组织管理。
需要在位者履职尽责,不要蠢,不要坏,更不要又蠢又坏。
武汉是这样,那些周边和其他省份,形势同样严峻、获得的关注和资源却远远不及的中小城市,就更是这样了。
除此之外,宣传工作也很重要,通过正面引导,可以缓和一些大家的焦虑和紧张情绪,信息公开,也有利于减少恐慌。
但这代替不了,对恐慌做好准备,对已经存在的恐慌,做出的引导和管控。
至于辟谣抓人,在当下各种消息乱飞的时候,有用,必要。但这一切的目标绝对不是弄个万马齐喑,或是一派琴瑟和鸣。
信息真空无法掩蔽恐慌,只会为新一波谣言提供温床,让恐慌更加无序。
其实,在这次战役中,中国的科学家和白衣战士,在很短时间内便摸清了病毒面貌,开发了检测产品,得到了国际同行的高度认可,这本来是一把好牌。
希望玩牌的手,莫要辜负,也拿出一把好手的样子。
武器精良,战士勇猛,可负责分发武器的军需官脑子进水,导致一败涂地,这才是千古奇冤。
最后,有个不太恰当的比喻。
好比有一条船在这儿,船舱正在进水,水还不多,但还在增加。
一种船长,会旁若无人继续开船,如果有人胆敢叫嚷船在进水,就把他的嘴巴捂着,或者干脆扔下船去。
一种船长,会在没有做好任何准备的情况下,大呼小叫,结果大家争相逃到船尾抢救生艇,本来不至于沉没的船,因为瞬间失去平衡,竟然翻了。
这两种,都是脑子有水。
而真正睿智的船长,会在向大家如实通报情况的同时,将船分成几个区域,每区各出一人编成一组,老弱妇孺优先,一组一组撤离,维持船的平衡,留下的精壮力量,利用赢得的空间和时间努力修补,最后堵上漏洞,安然无恙,继续劈波斩浪。
你别笑,真有把局面越搞越糟的船长。
公元前597年,春秋时期,晋国楚国争霸,在黄河南岸的邲地爆发决战,晋军接战不利,向北撤退。
撤退需要北渡黄河,脑子有水的晋国主帅荀林父,下了道奇葩命令。
先渡河者有赏!
结果本来秩序还算可以的晋国败军大乱,大家争相抢夺船只,局面彻底失控。上不了船的士兵,拼命用手抓住船舷,船只一条接一条翻沉。
有心狠的,在船中直接拔刀去砍战友的手指头,才算逃出生天,但船中手指也堆了一座小山。
威风赫赫的晋军一败涂地。
另一面阵地的楚军见此乱象,对于敌军统帅下命令竟然如此不顾后果,实在无法理解。
他们若泉下有知,肯定不希望两千年后,楚地的后代子孙,愚行有过于此。
责任编辑:李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