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,家里生活拮据,除了春节、中秋,只有端午节,才能美美打上一回牙祭,“安抚”一下不见荤腥的肠胃。
豫东老家,家乡口音把端午称作“五月当五”,直到现在,仍是这样说:“今个过当五了”。
“粽子香,香厨房。艾叶香,香满堂。桃枝插在大门上,出门一望麦儿黄……”
记忆中的端午节,总是伴着忙碌的麦收。无论再忙,注重节气风俗的母亲总也搞些“仪式感”。这时候,母亲用五颜六色的线编成的小花绳儿,给孩子们带手腕上。还会缝了菱角形或布袋状的香包,为我们挂在脖子上,驱蚊解毒,避邪纳福。
母亲很喜欢艾草,说艾草的气味能驱除毒虫、蚊蝇,还能避住邪气。父亲把割回的艾草挂在门鼻上、窗户上,满院瓢着一股淡淡的艾草香。
那段艰苦的日子,母亲做的糖三角,给了我们难忘的记忆。端午节一大早,母亲就和了发面,蒸上一锅糖三角。吃馍长大的河南人都知道,即使在夏天,把面发好也得较长时间。可以想象,母亲为了能让孩子们吃到糖三角,起的该多早呀!
随着白白胖胖的糖三角出锅的,还有一盘煮好的鸡蛋或咸鸭蛋。在我们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之际,母亲总会拿来两个大碗,每个碗里放上几个糖三角、鸡蛋或者鸭蛋,让我们送给邻家孩子们尝尝。尽管只是尝个鲜、品个味,但代表的是一种邻里亲情,一种传统美德。以致于走出农村、走进城市这么多年里,我一直保持着这种讲信修睦的习惯。
当兵入伍几十年里,只和父母过了一次端午节,更忘不了那天母亲包的糖三角。
2007年的端午节,母亲刚刚做完甲状腺结节手术。记得我把母亲从301医院接回家,专门买了粽子、西瓜,准备一家人高高兴兴过个节。还不时宽慰母亲:“真想小时候糖三角的味道……”
母亲笑答:“做糖三角不值啥,怕你不稀罕吃呢!”
端午节清晨,我迷蒙中睁开眼,却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厨房晃动。母亲开始和面,她将面粉倒入面盆里,动作迟缓而吃力,舀水的手微微发颤,细流时断时续,几滴溅落在盆沿。俯身揉面,胳膊显然使不上多少力气,只是浅浅地按压着。
我和爱人翻身起床,到厨房想劝住母亲,母亲拢了拢鬓角几丝被薄汗濡湿的灰发,笑着说:“端午的糖包,是节气里的一味药引子,能祛病气、引安康呢!”
在爱人的配合下,母亲动作迟缓的包起糖包来,她左手托起面皮,右手舀起一勺红糖,手指关节僵硬笨拙地、数着数般艰难地聚拢、捏紧。一只只饱满圆润的三角糖包在她掌心成形,褶子细密如花瓣初绽,竟比以往还要精致几分。她小心地将它放进垫了湿布的笼屉,嘴角漾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、极淡的欣慰。
蒸锅上汽,甜香丝丝缕缕弥漫开来,像看不见的藤蔓,缠绕着清晨清冽的空气。揭开锅盖,白雾汹涌而出,待雾气散开些,便见一只只糖包卧在笼屉里,白胖可爱,褶痕分明,如一朵朵含露的玉兰。
爱人坐在母亲身旁,一直埋着头,小口小口地吃着糖包,动作很轻、很慢,吃得异常专注,仿佛要把每一丝甜味都细细咂摸出来。我偷偷瞥去,只见她眼眶泛红,在蒸腾的热气后头,眼光闪闪的,似有泪水在打转。
我拿起一个,小心地咬开一角,温热的糖馅立刻涌入口中,浓稠、滚烫,甜得厚重而扎实,直抵心脾。我抬眼望向母亲,她正安坐在桌旁,脸上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苍白,眼神却温煦明亮,含着浅浅的笑意,安静地注视着我们。
这糖馅的滋味,竟比记忆里任何一年的都更浓烈、更深沉。我慢慢咀嚼着,只觉得喉头被一种又热又粘的东西堵住了,这糖馅里的甜,竟沉重得有些难以下咽。
“味道……还中吧?”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,打破了被甜香包裹的静默。
“好吃,真好吃!”我连忙应道,声音竟有些发紧。妻子用力地点了点头,喉咙里含糊地应了一声,眼睛亮亮的,像蒙了一层水光。
母亲听了,只微微颔首,脸上那层满足的笑意,如同初阳染上薄云,更舒展了些。她身子往后靠了靠,倚在椅背上,仿佛这赞许的话语,也耗去了她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气力。
窗外,澄澈的晨光穿过客厅落地窗,铺满了大半个桌面。盘子中央,还剩着一个糖三角。它安卧在流淌的阳光里,通体如玉,褶痕细密、匀称,微微裂开处,透出一股琥珀色的糖汁,如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——这糖包,分明是母亲在用心、用天底下最真挚的母爱,制作让孩子这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糖三角啊!
许多年后,无论度过多少个端午节,尝过多少新奇点心,舌尖上最顽固的记忆,仍是那一年母亲病后的糖三角滋味。那沉甸甸的甜早已沉入心底,凝成一块温热的琥珀,时常无声的叮嘱我:生活纵有百般涩意,也要学会咂摸出那深藏其后的、坚韧的甜。
岁月匆匆,时光流转,这些年的端午节,我没回过老家,但我知道,每到端午节,母亲又开始为儿孙们制作香包,传承着故乡“五月当五”煮鸡蛋、蒸糖包的习俗。这习俗,不仅仅是对传统节日的延续,更是一种情感的传递和对孩子们的深情祝福。
又到端午,我和爱人学着母亲的方法,蒸了一锅糖三角。
责任编辑:李斌